2015年11月10日 星期二

故事一:三毛的撒哈拉(7)遇見三毛

一陣風沙吹過。

眼前一切蒙上一層枯黃。

朦朧裡馬路上的車子隨風瓦解,變成輕沙飄去。

後建的後排房屋、當年沒有的二樓都被風吹散消失。

最後,粉筆字的44號溶化消失。




四十年前。

***************

「荷西將我從背后拎起來,他說:我們的第一個家,我抱你進去,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。

荷西和三毛成為沙漠法院第一對公證註冊的夫婦,花了幾個月一大堆繁複手續過後,兩人突然收到通知。

我替你們安排好了日子。秘書笑眯眯的說。

什么時候?我趕緊問他。
 
明天下午六點鐘。

草草結好了婚,回到家門前發現荷西的同事們為他們送上了一個結婚蛋糕作賀禮。


 ***************


突然,一大堆婦女和孩子們來三毛門前。

我哥哥說,要借一只燈泡。
我媽媽說,要一只洋蔥。
我爸爸要一瓶汽油。
我們要棉花。

三毛借出各式各樣生活用品,通常有借無還,三毛還是跟她們成為了好朋友。


***************


「啪!」大門打開。

「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面走,將我靠在門上,再跑去開了車子,把我放進去,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,就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痛。」

荷西抱著誤中沙漠詛咒、幾乎死去的三毛,跑去四出求救⋯⋯


***************


這一切,在書中讀了多少遍、在華人世界被傳頌了多少年、令多少人神往的傳奇流浪故事,現在,在我眼前這度靜靜的小門前活現著。

正感動得出神,突然,一輛軍車擋住了視線,景色瞬間還原成彩色的現在。正想抱怨大煞風景的軍車,又看見幾位婦女拿著大大小小的水桶,走到軍車後的大箱旁排隊,一位軍人跟婦女們邊談笑邊在車箱旁攪弄一番,水從軍車流出來裝滿了婦女們的水桶。婦女們微笑著提起水桶離去,邊走邊洒出水來。




軍車離去,又剩下那度孤獨的小門和粉筆字的44

時至今日,這一區竟仍需要送水服務。究竟四十年前,三毛和荷西是如何適應這片與世隔絕的荒漠?

看著這度門發半天呆,默默回味,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尋找三毛之旅的華麗高潮,跟網上找到的兩三篇別人的遊記一樣。

如果,我沒有遇見那人的話。



「你在做甚麼?」

一位頭髮花白、穿著白色襯衫的老人站在我身旁,用濃濃口音的英文溫柔地問我。他的眼神是好奇、不是懷疑。

「你好,不好意思。因為這裡很多年前住了一位很著名的作家,我特地前來看看。」我指著44號門說。

「我知道,有聽說過。」他笑著說。

看來偶然也會有跟我一樣前來「朝聖」的人。

懷緬夠了,也差不多要走,正想跟伯伯告辭的時候,他搶先跟我說︰

「想到裡面去看看嗎?我就住在那裡。」他指著44號。

甚麼?他就是屋主?我興奮得幾乎跳起來,我可能真的跳了起來。

「可以進去看嗎?當然想!當然想!」我幾乎用叫的。

當然很想很想看看,這沙漠最美的家。雖然明知跟四十年前已全然不同。但無論是《在西撒哈拉踏尋三毛的足跡》的作者章云、還是網上看過的幾篇遊記,都沒有一人曾成功成入這家門,今天我竟如此幸運。

心跳得幾近瘋狂的我,跟隨伯伯戰戰兢兢踏進44號門。

「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,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。一間較大的面向著街,我去走了一下,是橫四大步,直五大步。另外一間,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,只有進門的地方,還有手臂那么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。廚房是四張報紙平舖起來那么大,有一個污黃色裂了的水槽,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。」
《撒哈拉的故事-白手成家》


屋內有點昏暗,站在大廳中,全屋幾個小房間一目了然。向街的大廳,大概是橫四大步、闊五大步。幾個小房間分別是睡房、廁所、客廳和廚房,客廳放了幾張小梳化,梳化旁的茶几放了簡單的小花瓶裝飾。睡房門外也掛了一串精緻的假花,溫馨又簡潔。抬頭看看天花,看見曾經是天井的痕跡,現在已被填好了。




得伯伯同意後在屋內到處拍照,正拍得興奮,更奇妙的偶遇來了。


「啪啪啪!」

有人在門外叩門,伯伯去了接待,一位滿面鬍子、穿著白色阿拉伯長袍的阿拉伯男人進來。伯伯跟白袍男人說了幾句,他就前來跟我握手。

Echo?」白袍男人說出三毛的英文名字。

「你也聽過Echo嗎?」我既驚又喜,正猜度著白袍男人的身份。

Echo、荷西!這裡、住這裡。」白袍男人說,他的英文似乎不太好。

「你認識他們嗎?Echo和荷西。」我問。

在旁的伯伯搶著說︰「他當然認識,他就是這裡的房東。」

白袍男人笑容滿面望著我,他看起來不過四、五十歲,當時年紀應該很小。

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我問。

「大衛。」他答。

大衛⋯⋯書中應該沒有出現過這名字,他會是誰呢?

「那你父親呢?」我又問,太興奮了,希望語氣不像盤問犯人。

「我的父親是罕地。」他笑著說。

罕地!警官罕地!就是當年三毛的房東!原來房子現在由罕地的兒子管理。

大衛帶我到天台去看。



「有一個星期天黃昏,一群瘋狂的山羊跳過圍牆,一不小心,又上屋頂來了。
我大叫:『荷西,荷西,羊來了!』
荷西丟下雜誌沖出客廳,已經來不及了,一只超級大羊穿破塑膠板,重重的跌在荷西的頭上,兩個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。」
《撒哈拉的故事-芳鄰》

這裡跟鄰居相連的天台間只隔著很矮的磚牆(當年可能連磚牆都沒有),若鄰居有在天台飼養動物,是絕對有可能跑過來的。天台中心有一個看得出後來才用水泥密封的天井,想到曾經有隻羊從這裡掉下屋裡去就覺得好笑。在這裡能看見對面一排建築物的後方是連綿沙丘,就是三毛初搬來時門外的景色。





Echo、荷西,這裡!」大衛模仿著拍照的動作。

就在這裡,三毛每天欣賞著變化多端的沙漠美景。

「你有位姊妹,對嗎?她叫甚麼名字?」我雖已肯定大衛的身份,卻又試探式的再問。

「姑卡,我姐姐叫姑卡。」他說。

姑卡,那就一定沒有錯了。她是三毛在沙漠生活時最好的朋友,書中出場最多的沙哈拉威人。其中《娃娃新娘》一文以姑卡為主角,當年她十歲,以沙哈拉威傳統儀式嫁給一位素未謀面的人,三毛出席了她的婚禮,詳細記載了過程。

參觀夠了,大衛主動說可以開車載我回到城裡,這裡的人真友善。

我跟伯伯擁抱道別後,坐上了大衛的車。大衛兩位小女兒也在車上,看起來快十歲。幸好據阿里所說,現在已禁止「娃娃新娘」,否則她們也將要被安排結婚了。

大衛開車不久,手口並用地跟我說︰

「姑卡,見?」他把兩隻手指指著自己的眼。

「想見!我很想見她!」我叫道。

大衛隨即改道,駛進迂迴小路。姑卡,幾乎是書中的第二主角,我將要跟她見面!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驚人運氣。

「初次看見姑卡正是去年這個時候,她和她一家人住在我小屋附近的一幢大房子內,是警官罕地的大女兒。那時的姑卡梳著粗粗的辮子,穿著非洲大花的連身長裙,赤足不用面紗,也不將身体用布纏起來,常常在我的屋外呼叫著趕她的羊,聲音清脆而活潑,儼然是一個快樂的小女孩。」
《撒哈拉的故事-娃娃新娘》

我初次見真正的姑卡,會是怎樣?

五分鐘後,大衛的車在一條窄巷停下來,大衛轉身跟其中一位女孩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,小女孩就蹦蹦跳的下了車,跑往車前方的一間小屋敲門。

我下車等著,緊張得連呼吸都亂了。

一位穿著鮮豔綠色阿拉伯長衣的婦人踏出門外,小女孩跟她說了幾句,婦人看著我,然後慢慢走過來。

她微笑跟我點點頭,然後跟車中的大衛講了幾句。大衛跟我說︰

「她是姑卡,不、英文。」

一如所料,姑卡完全不會說英文。

如三毛所記,姑卡體型肥胖,但雙眼很大、輪廓清秀,十分美麗,濃烈的味道就沒有了,我相信現代的沙哈拉威人已較常洗澡了吧。

我和姑卡很努力地以身體語言溝通,我給她看手機裡的三毛照片。姑卡若有所思地看著,說「EchoEcho」,然後指著天。

對,她知道三毛已經不在了。

但,她的書還在、她的故事還在,全世界的華人都在看。

「你的丈夫好嗎?」我問她,大䘙替我翻譯。

「阿布第,好。」她說。

「阿布弟拉開布帘進去了很久,我一直垂著頭坐在大廳里,不知過了幾世紀,聽見姑卡啊!一聲如哭泣似的叫聲,然后就沒有聲息了。雖然風俗要她叫,但是那聲音叫得那麼的痛,那麼的真,那麼的無助而幽長,我靜靜的坐著,眼眶開始潤濕起來。

想想看,她到底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,殘忍!我憤怒的對荷西說。他仰頭望著天花板,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。那天我們是唯一在場的兩個外地人。

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塊染著血跡的白布走出房來時,他的朋友們就開始呼叫起來,聲音里形容不出的曖昧。在他們的觀念里,結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奪取一個小女孩的貞操而已。」
《撒哈拉的故事-娃娃新娘》

姑卡,這些年來,你好嗎?

當初按「傳統」粗暴地娶你的阿布第,後來有好好的愛你嗎?

看著姑卡溫暖而柔弱的笑容,我不忍問她真相。

「我很喜歡三毛的書,我有看過你們的故事,很感人。」其實,她的故事令人很傷感。

姑卡臉紅起來低頭微笑,看來她很有興趣知道三毛寫了她甚麼,突然我眼前的不再是五十歲的婦人,而是十歲的小姑卡──三毛最好的朋友。

你記得嗎?

那一次你偷了三毛的高跟鞋去穿,留下了你的尖頭沙漠鞋,害三毛要穿涼鞋出席宴會。後來你把高跟鞋弄得破爛還給三毛,三毛大發雷霆,你記得當時你跟三毛說過甚麼嗎?

「『哼!你生氣,我還不是會生氣!姑卡的臉也脹紅了,氣得不得了。
你的鞋子在我家,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,我比你還要氣。她又接著說。
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的解釋,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姑卡,你應該去住瘋人院。我指指她的太陽穴。」
《撒哈拉的故事-芳鄰》

這種小事,你可能早已忘掉了,我卻印象很深。在遙遠的東方,你知道有多少人曾因你的小事而會心微笑嗎?

她又跟大衛說了幾句,大衛用他的單字片語替我翻譯。

「她、看書、她想看。」

「我回去、找、寄、給你!」我一個個字慢慢地配合手部動作跟姑卡說。

姑卡微笑把手放在胸前,說了一句,她一定是在說多謝,今次我知道。

我跟姑卡合照,她好像有點害羞,站近一點她馬上就縮開,這我才記起她是傳統的穆斯林婦女,跟男人當然要保持距離,幸好我沒有太失禮。




很想跟姑卡再好好的聊聊,但無奈語言完全不通。我也從她的眼中看見了好奇,然而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,分享著那些跨越了地域和時空的小故事。

跟姑卡道別後﹐我謝過大衛,答應會把書寄給他們。(可惜我相信《撒哈拉的故事》不會有中文以外的譯本。)

下車後,我呆呆站在街上,沒有馬上回到酒店。



真的嗎?

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真的嗎?

過去短短幾個小時的經歷是真的嗎?

太難以置信了。

誰想過往崑崙山會遇見張三丰?誰想過往五指山會找到孫悟空?而今天,我在撒哈拉,遇見我最喜歡的書裡描寫過的真實人物。

震撼、感動、奇妙⋯⋯還有多少詞彙可以形容此刻心情?


就跟遇見三毛沒有分別。

1 意見:

  1. 很喜歡你的文章,同時羨慕你的奇遇,能走訪三毛故居已是不簡單,能遇見書中的人物更是難得,期待你之後更新故事。




    回覆刪除